送走陳翰和鄭清，清秋直奔桐桐小院。
\t紅蓮去幼兒園接桐桐放學了，喬雲海難得早歸，見到莫名出現在院子裡的清秋，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漠。肥黃肥灰兩隻貓跟它們的主人一樣也沒多歡迎她，大概因為她次次過來都霸佔它們常坐的鞦韆吊藍，儘管她允許它們趴在她的大腿上，但它倆也許覺得這樣的彌補還不夠，兩張肥臉整齊地歪向一邊，正眼不給她一個。
\t最近廠子裡事情多，何維智也忙，餘敏珍不回來，清秋不必躲，算算她已經快三個月沒過來喬雲海這邊了，房間裡陳設依舊，床單被褥整整齊齊，彷彿她早上才離開，紅蓮對她這個小表姨當真不錯。桐桐小院因為有紅蓮、桐桐和那兩隻雙下巴肥貓，她可以當喬雲海那張臭臉是園子裡的苦麥菜。
\t“嗯？什麼時候多了個相框？”清秋拿起轉角書桌上一個六寸黑胡桃相框，圓角，榫卯工藝，照片主角是肥黃和肥灰。聽說喬雲海在原來的廠區里加建了兩個車間，專做榫卯相框，她知道她去年元旦在雲海實木傢俱廠裡說的關於相框的話他聽進去了，所以那日他才訂了她喜歡的城西老滷味，但她沒想到他動作竟然這麼慢，不過這倒也像他一貫的風格，深思熟慮，行事審慎再審慎。
\t“膽小鬼！”清秋放下相框，朝窗外看了看，紅色寶馬已經到院門口了。
\t清秋走下樓，桐桐向她奔了過來：“姑姑！”
\t“姑姑等你好久了，怎麼才回來啊！”
\t“爸爸說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傢伙來了，媽媽說家裡菜不夠，所以，我跟媽媽去買菜了。”
\t“誒？桐桐，別瞎說！”紅蓮尷尬地對清秋笑了笑。
\t清秋乜斜了一眼喬雲海，也向紅蓮投以抱歉的笑容，她今日是來得唐突了些，可這不是事出緊急嗎？
\t她回來後，沒人問她為什麼突然辭職，她還以為他們沒興趣知道，當然，就算問了，她也不見得說。早上陳翰臨走前向她自首，說昨晚上何維義問他她在深安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他都招了。
\t這會兒何維義肯定正在氣頭上，她得避一避。
\t那是一個星期一，跟平常一樣，她參加了早上九點半的例會，清理完郵件，再打了幾個電話就已經到中午了。她跟同組的同事去公司附近的快餐廳吃了個涼瓜炒牛肉飯，回到辦公室後去茶水間打了杯水，正準備繼續下午的戰鬥，桌上的電話又響了。螢幕上顯示是公司內線電話，號碼看著挺眼熟，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是誰，她抓起聽筒，掛在耳朵上，線的那一端聲音溫柔親密得讓她渾身起雞皮：“親愛的，我是菲奧娜，你現在能過來一下我的辦公室嗎？”
\t菲奧娜？人事部總監？午後的腦筋遲鈍，她轉了轉眼珠子，突然被人事請無外乎兩種情況：好情況跟壞情況，沒有第三種可能，至少這家公司沒有，更何況總監平時是不會見基層員工的。可是能有什麼好事呢？還是出了什麼意想不到的壞事？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她踏著灰綠的地毯踱步到了人事部的辦公室門口。
\t全公司只有三個辦公室：人事部，財務部和美國總部外派來的總裁，其他人都坐藍白格子間。
\t她敲了敲門，人事部總監嬌柔的聲音從門的背面傳出：“請進！”
\t人事總監名叫李小滿，但她堅持讓別人叫她菲奧娜——她的英文名。事實上，美資公司大多都以英文名稱呼彼此，雖然也有聲音認為中國人之間沒有特別必要，不過也許是習慣使然吧，大概初衷也是為了方便不會說中文的人。據李小滿自己說，她在公司的資歷可從洪荒混沌之時記起，有深安公司，就有她；沒有她，就沒有今日的深安公司，你想怎麼理解都可以，總之就是她對於這個公司很重要。
\t“麻煩稍等一下，有一封緊急郵件需要處理。”李小滿面板很白，屬於長期呆在室內，鮮少曬太陽的那種缺少血色的白。她的眼睛不算大也不小，雙眼皮異常的深，跟刀割出來似的，戴一副琥珀寬邊大眼鏡，額頭寬得跟深南大道一樣氣派，烏黑髮亮的頭髮精心梳理過，向後綰成一個平滑的牛屎堆，連一根雜發都沒飛出來，像上了一斤頭油似的服帖。
\t李小滿細長的手指在鍵盤上游走，像彈鋼琴，又像在跳手指芭蕾，姿勢優美得想讓人不注意也難，唯獨那機械鍵盤的噠噠聲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桌角有一隻面向門口的金色招財貓，那搖擺不停的左手搖得清秋的心癢癢的，她到底還是受不了摁住了它的手。
\t“哎呀！你不能摁它的手啦！會阻擋我的財運的！”只聽李小滿嬌滴滴的聲音還以為對面的是她男朋友。
\t清秋訕訕地鬆開了手：“不是說招財貓左手招福，右手招財嗎？”
\t李小滿一聽機動地停下了敲鍵盤的手，神情認真嚴肅：“哦？真的嗎？那我要再買一隻右手貓才行。”說完又啪嗒啪嗒地打起字來。
\t為了避開與招財貓對視，清秋走到了窗邊。
\t玻璃窗外，車流密集，看似嘈雜，卻一點兒聲音也漏不進來。樓下露天咖啡館離門口兩米上下的地方坐著兩個蹺二郎腿的男人，其中一隻翹起的腳不停地在上下搖晃，鋥亮的黑皮鞋尖哪怕是在陰鬱的天氣裡都依然泛著光。兩人都屬於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極易融入大眾不被人記住，適合做特工的型別，他們頭頂的髮量都漸顯稀疏，不過離地中海應該還有幾年。磨砂玻璃圓桌面上擺著兩個馬克杯，從樓上往下看，看不出來是咖啡還是茶，也許是最新推出的飲品也說不定，也有可能杯子已經空了，清秋越看越篤定她最後的猜測是對的，要不然，五六分鐘過去了，他們怎麼連杯子都不碰一下呢？
\t咖啡館正中坐著兩女一男，其中較年輕的那個女孩的手指一直搭在手提電腦鍵盤上，做出隨時記錄的樣子，卻並沒真的在打字，持續保持那個狀態靜止不動應該不容易；另外那一男一女都在吸菸，慵懶的眼神帶著午後特有的呆滯，男的穿淺灰保羅帶領T恤，在高階寫字樓裡，領子很重要。女的穿藏藍西裝一字裙，裙子的長度差不多離膝蓋上一寸，標準白領穿著，他們吸菸的動作都很優雅，手指夾煙的姿勢和角度都像是特意調節過，含蓄中流露出一點標新立異，整體瞧著像是一幅海報。
隔壁配件組的同事清楚知道他們老闆的時間標準，他們遵循的是三四五法則。說五分鐘，那實際時間乘三，正常會十五分鐘上下到達；如果說十分鐘，就乘四，意味著他會遲四十分鐘左右，若他說二十分鐘，那麼就乘五，代表不用等了，趕緊撤。因為，他要麼不會蒞臨，要麼會在最糟糕的時間點出現——踩著結束的點，屆時他會點個人給他做個總結匯報，繼而再把會議拖延個把鐘頭，一切從頭再來。這位李小滿總裁位高權重，清秋平素跟她基本沒有交集，所以更談不上了解，不知道她口中的“等一下”到底是一個什麼標準，半小時？四十五分鐘？還是看情況來定？
\t清秋已經在窗邊看了二十分鐘的咖啡館真人秀，而李小滿那邊似乎還沒有半點要結束的意思，她正斟酌著要不要問問李小滿大概還需等多久，如果一時半會兒空不出時間來，她可以先回去一邊工作一邊等待召見，善解人意的人事助理走了過來說總監可能還要一小會兒，接著把她領進了一個會議室。
會議室四面白牆，沒有窗，面積沒有一輛別克七座商務車大。正中擺著一張一米來寬的長方形中纖板桌，桌子兩側各置一張簡易灰藍塑膠鐵腳靠椅，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這狹小逼仄的空間讓她想到了審訊室，呆得越久越令人難受窒息，她由此猜測，審訊室的設計是不是基於一定的心理實驗。她如坐針氈，想盡快逃出去。十五分鐘過去了，她孤伶伶地坐在這審訊室裡，越坐越不安。她不喜歡甚至討厭這個地方，就像討厭公共電話亭，那對於她而言就是一座直立的透明棺材，讓人透不過氣來。她曾經就躲在那透明棺材裡，眼睜睜地看著何維智抱著餘敏珍從她身邊經過，她心裡有無數個聲音鼓勵她衝出去，把一切都告訴他，可她終究忍住了，比一切的一切更為重要的是：他的心裡沒有她。
\t會議室的門終於被開啟了，李小滿抱著一個藍色資料夾邊走邊說：“抱歉，久等了，臨時出了點急事需要馬上處理。”
\t她拉扯出一個無需介懷的塑膠假笑，心想她其實更願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當然前提是如果她知道要等差不多一個小時的話。
李小滿把資料夾擱在桌面上，整個人往座椅後背一靠，正容亢色地說：“在正式開始之前，我先重申一下，我們公司有嚴格的保密政策，我們今天的談話涉及的所有內容都在保密範圍之內。”
\t看這架勢，清秋預感情況不妙，不由得坐直了腰。
\t對於她的臨場反應，李小滿很滿意：“不用緊張！就隨便聊一聊。”
\t她拘謹地點點頭，她當然不會天真地相信，日理萬機的人事總監會閒來無事，在工作時間找一個草根員工聊天。
\t“是這樣的，今天找你過來呢，主要想關心一下你的工作和生活狀況，最近工作怎麼樣？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李小滿翹起二郎腿，左手握右手搭在大腿上。
她在腦裡迅速打了一下草稿，回答道：“工作挺好的，剛剛從美國出差回來，下季度的採購專案基本已經確定，需要馬上跟進；另外，出差期間落下的其他工作也要趕緊清理一下。”
李小滿點點頭說了句很好，接著又問：“那最近的生活怎麼樣，有沒有交男朋友？”
“什麼？”不知道是不是被關在密閉空間太久，這問題她聽著有點懵，腦子似乎沒轉過彎來，員工交男女朋友什麼時候也需要向公司彙報了？
“沒關係的，把我當成朋友就好了，我只是關心一下。”李小滿微笑著說。
“生活也一切正常，謝謝關心！”她展開一個公式化的笑容，避開了男朋友的問題。
“你一個人住嗎？有沒有男朋友？”話題又回到了原點。
她猶豫了一下說：“抱歉，我不大想討論私事。”
“理解！”李小滿雙手交叉抱臂，“不過，如果你交往的物件是公司內部人士，那就不能算是完全的私事了。公司對於員工之間的戀愛關係有明確的政策規定，這個你應該知道。”
“如果你只是想知道我有沒有跟公司內部人士交往的話，那我可以很肯定地答覆你：沒有，我沒有跟公司內部任何人交往，也就更不會出現所謂的上下級關係戀情。”看起來這個會議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她也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往椅背上靠了過去。
李小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開啟二郎腿，兩手鬆開各摁住一邊大腿幫助她撐起腰，“我很願意相信你說的話，不過，我們收到一封郵件，”李小滿開啟藍色資料夾，鬆開夾內的鎖釦，把壓紙夾撥到鐵環的左側，翻到貼有黃色分頁籤的那一頁，向上抬起五金壓桿，取出一張紙平放在桌上，然後再緩緩推到清秋面前，一套動作下來簡直比古時閨閣大小姐繡花還要來得優美細緻，“你自己看看。”
\t那是一封電子郵件，郵件的主題欄是空白的，郵件內容是一張照片——清秋的照片。那是有一次跟曉旭去從化泡完溫泉換衣服的時候，曉旭偷拍的，她明明記得她當下已經刪除了的，沒想到還在。大幅照片擺在眼前，她訝異地發現原來自己長這樣！效果看起來還不錯，她分明剛剛從水裡出來，身上還掛著透明的水珠，照片完美地捕捉到她雙臂高舉脫下泳衣的瞬間，從側面拍過去，雖然平平無奇，好歹也算是有胸有腰有屁股，瞅著也還不賴，尤其是屁股上那一團紫紅色胎記，算是整個畫面的點睛之筆。
“你認識這個郵箱地址嗎？”李小滿問。
她搖了搖頭，這應該是新申請的郵箱，但從郵箱名來看，她大概能猜到是誰，也只有她，不管申請什麼網路名稱，都愛玩三重唱，比如昨天是九月五號，她就會寫959595。
“你能猜到是誰嗎。”李小滿又問，也許是因為沒有收到預期的反應，她的語氣不像初時那麼矯揉造作了。一般來說，當事人在看到自己的私密照的時候都會大驚失色，最起碼也要表現出一點恐慌，相比之下清秋的反應太冷靜了，冷靜得不尋常，甚至讓人惱怒。
她依然搖頭。
“那你打算怎麼做？”李小滿雙目炯炯，期待著一樁精彩豔聞的一角被揭開。
她還是搖頭。
“劉清秋！你知道我是在幫你吧？”也許李小滿覺得自己被忽視了，也或許是對事件真相的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她突然像水牛一樣鼻孔噴了一下氣，不客氣地說，“你心裡很清楚是怎麼回事，你這樣一聲不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以我多年的人事經驗來分析，這很可能只是一個開始，一個警告，如果你還執迷不悟的話，等事情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只會更難看！”
\t“有多難看？”她直視李小滿的眼睛。
\t“肖悅芝的前車之鑑你忘了？”
\t“你這是已經判了我的罪，認定我是公司某個男同事的情婦了嗎？”公司曾經確實發生過一起事件：一位男同事的太太沖進辦公室，對著一位女同事啪啪就是兩巴掌，然後一邊扯她頭髮一邊罵著不要臉的狐狸精。那段時間，公司茶水間裡津津樂道的都是他們的趣聞軼事。
李小滿遲疑了一下，語氣緩和了一些：“我只是做出最壞的猜測。”
她沒作聲。
李小滿把照片夾迴資料夾，十指交叉後擱在資料夾的封面上。李小滿的手很漂亮，紅指甲跟藍色資料夾也很相襯，唯一紮她心的是李小滿右手中指指甲邊緣那條一厘米長的倒刺，她很想幫她剪掉。
\t李小滿很有條理地再三重複，儘量讓自己聽起來專業：“回去好好想想該怎麼做，想好了，我辦公室的大門隨時為你敞開。請相信公司一定會公正處理的，如果是有人惡意傷害，公司鼓勵你報警，女性要懂得用法律的武器保護自己……”清秋一直受那條倒刺的干擾無法集中注意力，以至於李小滿說了什麼她並不是很清楚。
\t臨出門前，她實在忍無可忍，倏地轉身，走回到李小滿的辦公桌前，豁出一切：“那個……菲奧娜，”清秋指了指李小滿的右手，“你能不能把那條倒刺剪掉？”
回自己座位的路上，比起那張照片，她更惦記李小滿右手上那條倒刺，也不知道剪了沒有。